“魏大人,许久不见。”
他努力扭头,只见一红衣矜贵少年郎,笑盈盈看着他。
漆黑的瞳仁中,没有嘲弄之色,亦没有惋惜、同情。
一如往日同朝为官时一般,温和如常。
只是,谢玉衡已受封一品万户侯,而他却落得残疾……
见魏迟久久不言,谢玉衡率先开口道:“魏大人,这是刚从陛下那出来?”
魏迟嗯了一声,一只手在谢玉衡看不到地方,暗暗拽紧了裤腿。
“陛下有派人送我出宫,我觉得没必要,就都打发了。”
他面色有些尴尬,谢玉衡却仿若未觉,笑道:“是这个理。”
“对了,近来也不知怎的回事。”
“裴家几个庄子上的牛,总是想不开,寻短见。”
“江陵侯府先前被叛军烧了,也无冰窖可存储,不若魏大人替我消耗一二?”
魏迟听着这话,总觉得有些耳熟!
他家庄子上以前的牛,也总是郁郁寡欢,英年早逝,可那是人为啊!
有些意动,但……
谢玉衡适时出声,“魏大人不会要拒绝吧?”
“可惜我府上那么多好酒,魏大人喝过,就把交情全忘到脑后。”
魏迟想起,在谢玉衡初入兵部时。
彼时,他亦是孤家寡人一个。
常厚着脸皮,跟着司远道入江陵侯府,上门蹭饭。
当然,趁好酒喝才是他的主要目的。
魏迟扯出一抹笑,“怎么会呢,我这、这不是怕给你添麻烦……”
“不麻烦,再说了,我也没说让魏大人白吃啊。”
“什么?”
不待魏迟反应过来,谢玉衡已经上前,推着他往另一条道上走。
两盏茶后,工部。
刊印司内,人来人往,每个工匠都在抓紧时间,赶印明日的京报。
魏迟坐在矮桌前,一脸懵逼地,看着谢玉衡给他递来一盒子小方块。
还有一张纸,让他照着挑选排版。
“不是,这,我……”
魏迟指了指字块,又指了指自己,“我是病人啊!”
谢玉衡颔首,“我知道啊,可这不是还没死吗,难道魏大人还是打算吃白食?”
魏迟:“……”他一开始,就不该搭理这小黑心!
被魏迟救下的小孩,声若蚊蝇。
“小的识得些字,要不我、小的替大人挑选吧。”
谢玉衡双手慵懒环臂,微微侧首,轻描淡写扫了他一眼。
没有说一句话,也没动怒,却让小孩觉得如临大敌。
铺天盖地的压迫感,席卷而来,压得他快喘不过气。
小孩头越低越下,双手紧张不安,抓着袖口的布。
“罢,我自己来吧。”
魏迟认命地拉过装字块的盒子,开始照着纸张上的字挑选、排列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,他对面的老兄,已经排好五板了,他才刚按下最后一个字块。
本以为就这结束了,谢玉衡又递上一堆板,少说有十几块。
完事,让人在旁边支了个小桌,悠哉悠哉吃瓜,饮茶。
仿佛间,魏迟似又回到五年前。
武库司本就是闲职,谢玉衡每天处理完自己的公务,又完成司远道给她布置的任务。
便会在司务厅内,悠闲品茗。
其闲散模样,每每叫他见了羡慕不已。
他摇头苦笑,继续手下动作。
渐渐地,也上了手,越来越快。
每次排列完一板字块,都会有莫名的成就感,萦绕心头。
自他受伤以来,身边的人,把他当瓷器娃娃似的,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。
每个人望向他的眼中,也都或多或少,带着惋惜、可怜之色。
一个腿不行的武将,和废物也无差别……
独独谢玉衡,不把他当伤患看,反倒把他当牛马使,就是畅快!
思及此,魏迟手下稍顿,难道他有受虐倾向?
他偏头看向谢玉衡,其手持茶盏,正与裴忌低声交谈着些什么。
对比多年之前,第一次见到裴忌之时,男人眼中有光,满是希望之色。
魏迟收回视线,唇紧绷成一条线,继续排列字块。
他听说,裴忌的腿是被冻坏的,从清流之家的小公子,到流放幽州的囚犯。
裴忌都没放弃,他有何颜面自甘堕落。
只是,他还能做什么呢?
刊印司有裴忌负责,铺设木轨算官需跋山涉水……
在劳动中,时间总是过得格外的快。
等魏迟被推着出了皇城,已是临近傍晚时分。
迎着夕阳,穿过一条条人流。
街道两侧的百姓,有修复坊墙的,有推着车往家走的,亦有叉腰对骂爹娘的。
无一例外,都在坚强的生活,哪怕前不久才经历一场战乱。
魏迟看得鼻子发酸,以前每日下衙后,饮酒度日。
虽是虚度光阴,但也觉得充实。
如今呢,他也想坚强,可……
“当时叛军临城,各州商贾地主,也都帮着拦截军报。”
“若非魏大人,在辎重补充不及时的前提下,还能守住青州国门。”
“扶桑早就杀入中原腹地,届时死的人只会更多。”
谢玉衡声音不咸不淡,只是简单的陈述事实。
她倏地话头一转,目光往后,落在一直默默跟随的小孩身上。
“这孩子的名字叫什么?”
魏迟抬眸,看着小孩与自家兄长小时候,几乎一模一样的长相。
他重重叹了口气,“姓姜,单名一个志,原是蓬莱湾的渔民之子。”
“扶桑初次登陆时,全家人都死在扶桑人刀下。”
“就剩他一个,被同村人强行带出来的,也差点死了。”
谢玉衡垂眸,难怪魏迟会将其带回上京。
抛开长相不提,就这身世,也确实怪可怜的。
可曾与魏迟同僚多年,她与纳兰尚书等人一样。
自是希望魏迟本人,全须全尾更好。
只是事既已发生,责备亦无用。
四轮车车轮滚滚向前,经务本坊国子监。
再行不远,便是司府所在的崇义坊。
谢玉衡带着魏迟,方转过影壁。
就见司远道和朱雀,正争夺着一条烤鱼……
“不行,这是我钓的,好不容易就钓上这么一条!”
“你别以为你是神鸟,老夫就得让着你,懂不懂尊老!”
‘叽叽叽叽!’
‘要按年龄来算,鸟比你更老,你该尊我!’
谢玉衡: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