羲衍神君反倒神色平和，轻声说：“别难过。我不过于她有些许恩惠罢了，不足挂齿，怎抵得上闻霆太子是她的心上人？”
瑥瑶含泪问：“那师尊，您体内的毒怎么办？大师兄他们不知能不能采到拂铃花，不行，我还是要去天衢宫！无论如何，闻霆太子吃了您的仙丹，天衢宫怎么着也要还给我们一朵拂铃花！”
“来不及了。”
羲衍神君神色怅然。
瑥瑶连连摇头：“什么来不及了？师尊，不可能，您不会……”
“瑥瑶，陪我走走吧。”
“不，师尊！我们去天衢宫，现在就去！”瑥瑶拽住羲衍神君的袖子，苦苦哀求。
半晌。
“好，我就陪你去一趟。”
出了弗居殿，瑥瑶立即用传音玉符联络八大殿主。
两人脚踩一朵祥云，羲衍神君不慌不忙，留恋地贪看路上风景，而驾驭祥云的瑥瑶急得满头冒汗。
不多时，两人来到天衢宫。
守卫宫门的黑色鬼面具侍从，诧异地叉手行礼：“羲衍神君！您是来探望太子殿下吗？我这就为您通传。”
“通传什么？事关空明清灵丹，你立即带我们去见闻霆太子！”瑥瑶故意含糊其辞，表情严厉，带有一丝杀气。
鬼面具侍从果然误会了，惊喜道：“难道弗居殿有多余的空明清灵丹？羲衍神君大恩，我们整座天衢宫上下没齿难忘！”
“那你快带路。”
三人正要入内，只听后面传来一声悠长尖啸的鸟鸣。
羲衍神君回头。
是凰殷公主骑着青雀回来了。
凰殷公主看见羲衍神君的脸，先是惊喜，接着惊慌，跳下青雀，郑重施礼，忐忑问:“羲衍神君怎会来天衢宫？”
羲衍神君微笑回礼。
瑥瑶道：“我们来探望闻霆太子。”
凰殷公主脸色煞白，当即道：“我随你们一同去。”
她在前引路，行色匆匆，心事重重，竟是比瑥瑶还要着急的样子。
凰殷连敲门也来不及，径直推开房门，正看到房内，梅姬喜极而泣，和闻霆拥抱在一起。
听到响动，两人双双抬头。
梅姬面上浮起红云，一把推开闻霆，从他怀中起身，当看到随着凰殷后面进门的羲衍神君和瑥瑶时，她的脸色也白了。
她下意识躲到纱帘后面，瑟瑟发抖。
闻霆看看梅姬，又看向破门而入的几人，眉头不悦地蹙起。
“闻霆殿下，你的眼睛好了？体内的焚仙魔焰之毒解除了？”凰殷站在门口，脚下如生了钉一般，动弹不得。
她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完了！
完了！
闻霆一头雾水，按捺下不悦，问道：“梅姬方才喂我吃下一颗空明清灵丹，我体内的毒已全部解除了。羲衍君今次到访，可有要事商谈？”
凰殷一下子瘫坐在地，不敢看羲衍神君，心想：完了！一切都完了！
羲衍神君轻叹一声。
瑥瑶揪住闻霆的衣领，用力摇晃：“你个卑鄙无耻之徒！你吃了我师尊的仙丹，你装什么无辜！你吐出来，你吐出来啊！”
闻霆五年来饱受焚仙魔焰之苦，身体虚弱，一时没能挣脱开瑥瑶。
他从未这般被人揪住衣领摇晃过，只觉得颜面无存，眼神狠厉，凝聚体内一丝神力，就要一掌打向瑥瑶。
凰殷扑过去，接了这一掌。
她有神器护体，但修为差距太大了，还是被击飞出去，呕出一口血来。
闻霆脸黑如锅底，此时已反应过来瑥瑶的话，没有再出手，而是轻轻推开瑥瑶。
瑥瑶哭得眼泪模糊，身体摇晃，尚未站稳，她便拉出纱帘后的梅姬，狠狠抽了梅姬一耳光！
啪一声，十分清脆。
梅姬缩着脑袋，低着头，不敢还手，捂住脸喃喃道：“对不起，对不起……”
她一生盗窃无数，唯有这一次，她开口道歉了。
她偷谁的宝物都不会愧疚，因为盗就是她的道。
唯独羲衍神君的宝物，她从不去盗。
羲衍神君是第一个认可她的道，鼓励她，夸她的人。
他还特意提醒她，一定要去听他讲阵法之道，因他觉得，她在阵法之道上也很有天赋。
她去听了，果然！
她看过许多阵法典籍，也听过别的仙君、神君、道君讲阵法之道，可唯有羲衍讲的道，她一下子就听明白了！
精通了阵法之道后，她的盗之道，越发顺遂。
她怎能用他教给她的东西，去盗取他的仙丹呢?
盗是没有错的，错在她盗的不该是空明清灵丹。
梅姬感到非常愧疚。
闻霆难掩怒色，起身护住梅姬，一掌拍向瑥瑶：“天衢宫岂能容你一小小真仙嚣张跋扈！谁给你的胆子！”
羲衍神君也没怎么动作，瞬移至闻霆面前，轻轻松松握住了闻霆的手腕。
闻霆无法挣脱。
他浮于脸上的盛怒，一点点消弭下去，面沉如水：“羲衍君，弗居殿的一个小小仙侍，难道能随便对我天衢宫的侧妃动手？这就是太阿仙宫的规矩？”
羲衍神君眸色温和而淡漠：“闻霆太子，你还手之前，是不是该问问，盗仙是否需要你帮她还手？盗仙，你说呢？”
梅姬抱住闻霆的手臂，哭着说：“闻霆，你不要伤害睡仙，是我不对。我听到凰殷公主对她的侍女说，再没有空明清灵丹，你就要身死道消了，我找不到拂铃花，便去彼岸宫外守着。
正巧，今日睡仙从彼岸宫出来，九幽神君护送她，我猜测睡仙是去取空明清灵丹的，我便盗取了她的仙丹，回来一瞧，果然是。我怕他们来抢回去，就立即给你服下了。
闻霆，我不疼，你别生气，是我对不住羲衍神君，我认错。”
闻霆心情复杂，拍拍她的手，以示安抚。
瑥瑶通红的眼眶中，眼泪大颗大颗落下，咬牙切齿道：“你认错有什么用？你既知道错了，那你就去死啊！”
梅姬吓得一抖，缩进闻霆的怀里，殷切地看向羲衍神君：“羲衍神君，您不是没事吗？既然你们能找到一朵拂铃花，肯定还能找到第二朵，对不对？我也会帮忙寻找的。
我盗取仙丹给闻霆吃，是因为他坚持不住了，羲衍神君您法力无边，闻霆能坚持五年，您肯定能坚持更久。”
坐在地上吐血的凰殷公主，厉喝：“你闭嘴！”
“梅姬，你这贱人，你这白眼狼！我杀了你！”瑥瑶再忍不了了，疯了般扑过去要撕了梅姬。
“住手！”闻霆怒气勃发，暗中传音召来鬼面具侍从们，若打起来，他恐怕不是羲衍神君的对手。
哪怕羲衍神君体内的焚仙魔焰之毒未解。
羲衍神君拉住失去理智的瑥瑶，淡声说：“走吧。”
“师尊！”瑥瑶大哭，用眼神乞求他，不能就此作罢，今日梅姬非死不可。
羲衍神君却知道，有闻霆太子在，梅姬死不了。
他丢下瑥瑶，独自出去了。
瑥瑶生怕找不到他，连忙擦擦眼泪跟上。
凰殷公主哭道：“羲衍神君……羲衍神君！我没有想害你，我只是，我只是不忿他们太欺负我了，给梅姬一个小小的教训！我不知道她这么快就盗取仙丹回来了，我只是去一趟天庭而已，我不知道我赶不及阻止……”
羲衍神君脚下没有片刻停顿，很快身影便消失了。
无人理会凰殷公主。
凰殷公主伏在地上，泣不成声。
闻霆太子盯着凰殷公主，冷冰冰的，眸底不断溢出怒气和煞气。
梅姬惶惶不安：“闻霆，怎么了？我们去找拂铃花，求折光神君炼制解毒的仙丹好不好？”
闻霆摩挲她的肩膀安慰，还是告诉她残忍的真相：“恐怕羲衍神君所中的焚仙魔焰之毒比我的厉害一些，他没有提拂铃花，怕是……哪怕我此刻立时拿出拂铃花，送去炼制空明清灵丹，也来不及了。”
梅姬豁然抬眸，眼神惊惧，拼命摇头。
“不，不可能！羲衍神君是要活到地老天荒的神仙，六界之内，他是唯一有希望证道的人！他不会的……”
闻霆眼底闪过嫉妒，极快地消失，苦笑说：“可他是人族啊。”
他怎么证道？
他连晋阶真神都做不到。
曾经，他们都以为羲衍神君能打破人、妖、冥无法晋阶真神的魔咒，可数万年过去了，羲衍神君还是天神。
羲衍神君晋阶真神，比魔尊陶笙证道还难。
“不可能！我不信!”
梅姬哪里肯相信，她会害死羲衍神君。
曾经她受尽唾骂，天后娘娘也不待见她，闻霆犹豫问她有没有别的喜欢的道，他会帮她走一条新的道，是羲衍神君鼓励她，指给她光明，将她从绝望中拉出来。
他是那样高大伟岸的神仙，天神对战魔尊陶笙，从不落下风，他怎么可能会死呢？
她跑出天衢宫，她要亲口问问羲衍神君。
谁知，才一只脚踏出天衢宫，就被扶星殿主一把抓住。
她这才发现，太阿仙宫从殿主到弟子全体出动，围住了天衢宫！
扶星殿主赶了个巧，才准备喊话闻霆太子交出盗仙，就让她抓住了跑出来的梅姬。
太阿仙宫的人如一片乌云，飘向天庭。
一路上其他仙宫的弟子听说缘由，也义愤填膺，自发地跟随太阿仙宫之后，并暗中通知同伴们速速赶来，一起为羲衍神君讨回公道。
他们动不了闻霆太子，但天庭这一次，再不能包庇梅姬了，必须杀了梅姬，否则众怒难平！
而此时，消失在众仙面前的羲衍神君，和瑥瑶来到了凡界。
他几步踏过大海山川，指向一片荒芜的山地，告诉瑥瑶：“这里，曾经是一片良田，是我的家乡。我本是个放牛郎，机缘巧合遇到修行者，便拜入山门，踏上修仙之路。”
瑥瑶抽泣说：“师尊在人间做弟子时，必定也是最为天资纵横的弟子！师祖们肯定都喜欢您！”
羲衍神君笑了笑：“仙界数万载，人间不知已沧海变桑田，桑田变沧海，多少个轮回。可人间的气息，无论时光过去多久，我都会怀念。”
“师尊，我叫回大师兄、二师兄他们，唤醒小师妹，我们一起陪着您，热热闹闹的。”
“不必。我一生无所畏惧，只最怕离别。”
瑥瑶心有预感，心神大恸，哭得喘不过气：“师尊！他们没向您告别，是不是太残忍？特别是小师妹，小师妹一生凄苦，她才刚刚有个师父庇护她，为她撑起一片天，她才刚刚可以稍稍松懈，过几天松快日子。若没有了师尊，她该怎么办呀？”
“是我对不住她，收她为徒，没能多庇护她几日。可是，时光不饶人。”
羲衍神君带着瑥瑶，在人界、冥界、妖界，转了一圈。
最后，他来到最初降临的地方，也就是他的出生之地。
这片荒芜山地，多有怪石，杂草丛生，白雪皑皑，山顶长了半个山头的松树，其间一棵光秃秃的桃花树便显眼出来。
此时的人间，正是冬日，寒风猎猎，那桃花树似在瑟瑟发抖。
羲衍神君坐在桃花树下，一身白衣如雪，白发银髯，与雪地融为一片。
他束发的玉冠，不知何时换成了一根红色的系带。
系带随风飞舞，成了这雪地里的唯一亮色。
他面带慈悲的笑容，眼神沧桑而眷恋。
“这就是我的故乡。”
瑥瑶跪在他面前，满面泪痕，哭声沙哑：“师尊不要！师尊，不要啊！”
羲衍神君身上燃起了红色的火焰。
肉身燃烧。
元神燃烧。
大道燃烧。
这一刻，整个人间，无论在哪里，都能看到天边挂着一道绚烂的彩虹，彩虹上有一道神之虚影若隐若现。
火焰燃烧大道，神之虚影背对众生，迈步朝前，每一步都似沉重无比，但又从容不迫。
瑥瑶跪行到羲衍神君的面前，抓住他的手，苦苦哀求：“师尊，求求你，不要死！大师兄、二师兄、小师妹都等着我们回去呢！师尊，一定有办法解毒的，一定有办法的——”
附近有仙魔窥探。
羲衍神君深深叹息，怅惘地道：“我辜负了一个人，以死谢罪。”
瑥瑶的手中骤然一空。
羲衍神君的肉身、元神都燃烧殆尽。
天边彩虹上的神之虚影刹那间坠毁。
他的肉身，他的元神，他的大道，化作无数灵雨洒向人界、妖界、冥界。
这一刻，三界欢腾。
人、妖、鬼，纷纷跪地向那道坠毁的虚影拜谢，感谢那不知名的神仙赠送给他们的机缘。
灵雨汇聚成河、成海，钻入三界每一片土壤，过个千八百年的，会蕴养出无数修行的灵物出来。
这是三界的狂欢盛宴。
而三界之内，唯有这边荒芜山头的桃花树下，有一个豆蔻少女痛哭失声，哭成了一个泪人。
太阿仙宫之中，丧钟自鸣，肃穆哀绝。